蘇若棠推開門時,石桌上的桂花糕還裹著粗麻帕子,余溫透過帕子滲進(jìn)掌心。
顧硯舟的腳步聲在身后輕得像片云,卻讓她后頸泛起細(xì)密的暖。
"阿娘從前總說,甜是要趁熱吃的。"她指尖摩挲著帕子上的針腳,那是今早顧硯舟天沒亮就去西市買的——他說玉錦閣的少奶奶該吃最甜的點心,"前世我總覺得,甜是別人賞的。"
顧硯舟沒接話。
他彎腰拾起腳邊被夜露打濕的槐花瓣,別在她鬢邊:"那是你從前沒遇上會搶甜的人。"
月光漏過老槐樹枝椏,在他眉骨投下細(xì)碎的影。
蘇若棠望著他喉結(jié)隨說話上下滾動的模樣,突然想起前世刑場上漫天的雪。
那時她攥著染血的銀鎖,以為這一輩子都要在冷里泡著了,卻不想如今能摸著溫?zé)岬呐磷?,聽著溫?zé)岬穆暋?/p>
"若不是你..."她聲音發(fā)顫,尾音被夜風(fēng)吹散。
顧硯舟的手掌突然覆上她手背。
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的薄繭,蹭得她手背發(fā)癢:"阿棠,你總說謝我。
可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么模樣么?"
她搖頭。
"在城西破廟,你蹲在灶前給老乞丐熱粥。"他拇指輕輕碾過她腕間的銀鎖,"雪落得有三寸厚,你鼻尖凍得通紅,卻把最后半塊炊餅塞給那老頭。
我站在檐下看了半柱香,心想這姑娘像塊糖霜山楂,外頭裹著層苦,里頭甜得能化了人。"
蘇若棠鼻尖一酸。
前世的記憶突然涌上來——那時她被沈氏罰跪雪地,偷跑出來找藥引,哪里記得什么破廟?
可顧硯舟記得,記得她最狼狽時仍存的一點熱。
"所以后來看你被沈氏當(dāng)替身耍,被那些貴女拿金簪子扎手背..."他喉結(jié)又滾了滾,"我恨不得把整個相府拆了。"
"可你沒拆。"蘇若棠突然笑了,"你教我認(rèn)商譜,陪我去鬼哭灘找玉錦閣的老賬冊,在我被人推下護(hù)城河時跳進(jìn)去撈人。"她仰起臉,眼尾的淚在月光下閃著碎光,"你總說要當(dāng)我的刀,可你分明是我的傘。"
顧硯舟的耳尖又紅了。
他松開手去點燈,燭芯"噼"地爆出個燈花:"說這些做什么?
明日還要去西市看鋪子。"
"玉錦閣的牌匾..."
"我讓大管家?guī)е畟€鏢師守著。"他從食盒里拈起塊桂花糕,吹了吹才遞到她嘴邊,"等收了鋪子,就把當(dāng)年被沈氏轉(zhuǎn)賣的田契、茶行、染坊全贖回來。
你阿娘留下的產(chǎn)業(yè),一塊磚都不能少。"
蘇若棠咬下糕點,甜得直泛酸。
她想起前世咽氣前,聽見沈氏跟相爺說"玉錦閣的真千金早死在亂葬崗了",那時她還信以為真。
如今銀鎖在腕間發(fā)燙,顧硯舟的呼吸掃過她發(fā)頂,原來被奪走的,真的能搶回來。
"我打算先做藥材和糧食。"她舔了舔唇角的糖渣,"前世雪災(zāi)時,米價漲了十倍,可玉錦閣的糧庫壓著陳米不肯賣——后來才知道是沈氏讓人往米里摻沙,故意壞我名聲。"她攥緊顧硯舟的手腕,"這次我要開平價糧行,再在城南建個義倉。"
"好。"
"還要收綢緞莊。"她眼睛亮起來,"前世西域商道斷絕前,我見過波斯商人的織金錦樣,能賣上百兩一匹。"
"顧硯舟!"她戳他胸口,"你能不能說點別的?"
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:"我說好,是因為我信你。
你說要往東,我就備馬車;你說要下河,我就脫靴子。"他低頭吻了吻她發(fā)頂,"阿棠,我要做的不是出主意的人,是幫你把主意變成事的人。"
更夫的梆子聲從巷口傳來,敲過三更。
蘇若棠打了個哈欠,顧硯舟立刻抱起她往屋走:"睡吧,明早我叫你。"
"那糖畫..."
"明兒早市第一爐。"
次日清晨,晨霧未散。
蘇若棠裹著顧硯舟的大氅站在西市口,鼻尖凍得通紅。
顧硯舟攥著她的手揣進(jìn)自己懷里,另一只手拎著竹籃:"張記米行的老板昨兒找我哭窮,說倉庫漏雨,存糧發(fā)了霉。"
"霉的是米,不是賬。"蘇若棠踮腳望進(jìn)米行,看見伙計正用篩子篩米,"他庫房第三排陶甕底下壓著新米,篩出來的碎米是故意摻的。"她轉(zhuǎn)頭沖顧硯舟笑,"前世我替沈氏管賬時,他送過十壇女兒紅當(dāng)例錢。"
顧硯舟挑眉:"那咱們?nèi)フ務(wù)劊?
談得很順利。
張老板見是龍門鏢局的少東家,又聽說背后是要重建的玉錦閣,立刻紅著眼眶拍胸脯:"只要蘇姑娘肯盤下鋪子,我連壓箱底的二十畝水田契都奉上!"
出了米行,兩人沿著青石板往布莊走。
雪水從房檐滴落,打濕了蘇若棠的繡鞋。
顧硯舟蹲下來要背她,被她笑著推開:"你看那邊。"
街角的綢緞莊掛著"急轉(zhuǎn)"的木牌,門簾被風(fēng)掀起一角,露出里頭半卷湖藍(lán)織錦。
蘇若棠的腳步頓住——那是前世她在鬼哭灘老賬冊里見過的紋樣,波斯商隊十年前才會帶來的"百鳥朝鳳"錦。
"顧大哥。"她攥緊他的衣袖,"這家鋪子必須賣。"
"買。"他摸出腰牌遞給跟來的鏢師,"讓大管家?guī)У仄鮼?,現(xiàn)在就簽。"
日頭升到頭頂時,兩人懷里已經(jīng)抱了七張地契。
顧硯舟買了串糖畫塞進(jìn)她手里,自己啃著油糕:"餓不餓?
去春月樓吃蟹粉湯包?"
"先去碼頭。"蘇若棠舔著糖畫,"前世雪災(zāi)時,閩地的商船會因為運河結(jié)冰晚到三個月,現(xiàn)在囤鹽最劃算。"
話音未落,斜刺里沖來個灰衣小乞兒。
他撞在顧硯舟身上,塞了個油紙包就跑。
顧硯舟反手扣住他手腕,小乞兒嚇得直哆嗦:"是...是穿玄色斗篷的公子讓我送的!
他說蘇姑娘看了就知道!"
油紙包拆開,里頭是張染了茶漬的信箋。
蘇若棠剛展開,顧硯舟的刀已經(jīng)出鞘半寸——信上的字歪歪扭扭,卻讓她的指尖發(fā)顫:"沈氏不過是提線木偶,真正要你命的,在朱雀街最北的朱門里。"
風(fēng)卷著落葉掠過青石板,撞在兩人腳邊。
顧硯舟的刀光映著她發(fā)白的臉:"阿棠,這是..."
"前世沈氏被處斬前,也說過類似的話。"蘇若棠攥緊信箋,腕間的銀鎖硌得生疼,"她說'你娘根本沒...',可那時我以為她是瘋話。"
顧硯舟將她護(hù)在身后,目光掃過四周人群:"走,回府。
把信給京兆尹的劉捕頭看,再讓鏢局的暗樁查朱雀街朱門。"
蘇若棠望著他繃緊的下頜線,突然笑了。
甜糖畫在舌尖化開,混著喉頭的腥甜——原來這一路的甜,從來不是等來的。
她將信箋收進(jìn)袖中,挽住他的胳膊:"走,回家。
咱們得好好看看,這信里藏著什么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