亥時，墨色如綢，幾點寒星孤懸。
街角處，一道黑影裹挾在黑袍之下，形色匆匆。那身影仿若鬼魅般悄然潛入狹窄小巷，七拐八彎后，停在了一扇斑駁的矮門前。
來人抬手，緩緩?fù)氏抡置保活^烏發(fā)蓬亂如草，肆意披散。借著微弱的星光，可見其右手紅腫似血，在冷風(fēng)中僵滯片刻后，終是咬著牙，叩響了那扇緊閉的門扉。
“篤篤篤”，三聲輕響，突兀地打破夜的死寂。門內(nèi)人警覺，悄然啟門，目光瞬間與門外女子對上。
“你……如何來了？”門內(nèi)人壓低嗓音，難掩訝色。
“我……”女子雙唇顫抖，欲言又止，氣息凌亂。
“罷了，先進來！”門內(nèi)人迅速伸手，將女子猛地拽入屋內(nèi)，又迅速掩門，動作一氣呵成，不留聲響。
此時，更夫的梆子聲由遠及近，“天干物燥，小心火燭”的吆喝悠悠回蕩。待那單調(diào)的聲音緩緩遠去，身后院落的房屋瞬間沒入黑暗，再無一絲光亮透出，仿若被夜徹底吞噬，只余一片死寂悄然蔓延……
一月后，杜府。
杜青青臥于錦榻，雄雞初鳴時便已轉(zhuǎn)醒。她急忙披衣起身，款步走到菱花鏡前。
“小姐今天怎起得這般早？”奶媽蘇嬸手托一個荷葉包裹，緩緩步入內(nèi)室。絲絲甜香伴著荷葉清香，縈繞于室。
“蘇媽！”
杜青青目光落在荷葉上，眼里滑落驚喜，“是南瓜餅！”
她欣然張開雙臂，輕輕環(huán)住蘇嬸，螓首依偎其懷。
“小姐第一次出遠門，十天半月回不來。沒有老奴侍奉左右，怕小姐想念家中飯食。幸好已入秋，食物不容易腐爛，有這盒餅帶在身旁，夠小姐解解饞了?！?/p>
蘇嬸抬手，溫柔地理著杜青青的鬢發(fā)，目光滿是疼惜與眷戀。
“知我者，唯蘇媽也?！倍徘嗲嘈⌒牡貙⒑扇~包放進行囊里。
“小姐，您還是不打算告訴老爺和夫人嗎？”
“母親素日行事謹慎，此次我欲遠足，她定然不會應(yīng)允。父親遠在虎口，為瘟疫之事奔波勞碌，無暇顧及于我?！?/p>
杜青青輕拉住蘇嬸的手，微微撅起櫻唇，軟語央求道：“蘇嬸，我去去便回。若母親問起，您就說我去靈安廟尋慈玉姐姐了，好不好？”
杜青青自幼體弱，曾有算命先生言其體內(nèi)濁氣過重，需在清幽靜謐的寺廟靜養(yǎng)。父母雖心有不舍，卻也只好將她寄養(yǎng)于靈安廟。慈玉正是在那與她相伴長大的摯友。
自杜青青離了靈安廟，時常回去探望慈玉，故而杜夫人對此也不會生疑。
蘇嬸自幼照料杜青青，疼寵有加，對她的要求向來難以拒絕，哪怕有些許不妥，也會依順。
杜青青得了蘇嬸的應(yīng)許，便輕快離去。蘇嬸折返杜青青的閨房，推門而入，只見一道粉色身影靜立其中。
“你怎么在這里？”
粉衣女子聞聲回首，一張白皙面龐映入眼簾，細長柳眉之下，鳳目輕眨。見蘇嬸神色不悅，她卻仿若未覺，毫不在意。
女子纖手拾起梳妝臺上的翠玉簪子，動作輕柔地插入發(fā)髻，隨后側(cè)首，笑語盈盈：“娘親，您瞧巧樂這般，可還美麗？”
蘇嬸面色一沉，疾步入內(nèi)，反手輕輕掩上房門，行至梳妝臺前，抬手猛地拔下巧樂頭上的簪子，冷聲道：“這是小姐的物件，不是你能隨意觸碰的！”
巧樂笑容頓斂，雙眸之中隱隱泛起陰霾，輕聲道：“難道娘親也覺著巧樂出身低微，是那等下賤之人？”
“我已向夫人請示過了，過不了幾日，便會安排你入府為婢……”
“為婢？”巧樂眼神一凝，提高聲調(diào)道，“我是縣丞孫黥明媒正娶的結(jié)發(fā)之妻，好歹也是個夫人！”
“哼！你竟還有臉說！既為夫人，為何藏身在這里？現(xiàn)在又為何不去尋你那夫君吶？”
巧樂聞此，嬌軀一顫，抬手緩緩捂住面龐，眼中驚恐之色盡顯，身形也隨之微微抖動起來。
“娘親，您可還記得，我才是您懷胎十月、親生親養(yǎng)的女兒啊……原來，在您心底，也把我當(dāng)作那低賤的婢子。”巧樂眼眶泛紅，淚水在眸中打轉(zhuǎn)，聲音里滿是委屈與不甘。
蘇媽輕嘆了口氣，緩聲道：“巧樂，當(dāng)年若不是老爺夫人慈悲收留，咱們母女哪有安穩(wěn)日子，我又怎能將你拉扯大？我本就是小姐的奶媽，這么多年相伴，小姐待我情同生母，于我而言，她也如親閨女一般。娘對你別無他求，只盼著你能認清自己的本分，踏踏實實地把日子過下去?！?/p>
“進了杜府做丫鬟，就能踏實了嗎？孫黥他不會輕易放過我的……娘，您得救我，您一定得救救我啊！”巧樂說著，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，她一把抓住蘇媽的衣袖，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蘇媽眼中閃過一絲痛色，“當(dāng)初，孫秀才傾心于你，你嫌他家貧，不愿嫁過去。卻偏偏招惹那孫黥，還為了他拋家棄母。后來，你不愿再見我，娘知道，你心里一直怨我。只要你能過得幸福，娘也就不怪你薄情。誰能想到，那孫黥竟是個混賬，對你動輒拳腳相加。娘心疼你，才冒險把你悄悄藏在杜府。”
“巧樂，你本就是奴婢的孩子，莫要貪慕虛榮，總想著攀高枝。不然，這杜府也容不下你！”蘇媽微微皺眉，語氣中帶了幾分嚴厲。
“命運對我如此不公，我連出身都無法選擇。難道娘親也忍心看女兒跟您一樣，一輩子給人當(dāng)牛做馬嗎？”巧樂淚如雨下，抽噎著說道。
“娘親，您就幫女兒這一回，往后我定然乖乖聽話?！鼻蓸废バ袔撞?，仰頭望著蘇媽，眼神里滿是哀求。
蘇媽沉默片刻，終是軟了心腸：“罷了，你先說，是何事？”
“娘，您瞧瞧我的身形，是不是和青青小姐極為相像？”巧樂直起身子，微微側(cè)身展示。
蘇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。
“娘親，我想讓杜老爺認我做干女兒?！鼻蓸芬Я艘ё齑?，鼓足勇氣說道。
“什么？你這是在癡人說夢！”蘇媽瞪大了眼睛，滿臉的不可置信。
“娘，您怎能這般說女兒？您為杜家操勞半生，任勞任怨。既然您把青青當(dāng)作親生女兒，為何我就不能與她成為姐妹？”巧樂不死心，仍在苦苦哀求。
“不行，這不合規(guī)矩，萬萬使不得?！碧K媽連連搖頭，態(tài)度堅決。
“娘！孫黥不會放過我的，要是他知曉我在杜府，定會想盡辦法把我抓回去。一旦落入他手，我定會被活活打死的。娘，要是我成了杜家的干女兒，孫黥看在杜家的面子上，肯定會對我……”巧樂越說越急，幾乎要昏厥過去。
蘇媽看著巧樂哭得梨花帶雨，滿心絕望的模樣，心終究是一寸寸軟了下來。這些日子，她雖嘴上嚴厲，可夜里哪能睡踏實，一想到女兒在外受的那些苦，就心疼不已。猶豫再三，她緩緩嘆了口氣，“罷了，娘去試試，成與不成，可就難說了?！?/p>
巧樂一聽，黯淡的眼眸瞬間亮起光芒，忙不迭地抱住蘇媽，“娘，您一定會成功的，只要您出面，杜老爺定會應(yīng)允?！?她太渴望抓住這根救命稻草，逃離孫黥的魔掌，全然沒去細想其中艱難。
蘇媽猶豫了，看著哭著梨花帶雨的巧樂，心中緊繃的那根弦“砰”地一聲斷裂了。這一生她對巧樂虧欠太多，將心血都放在了蘇府，放在了如何盡心盡力照顧杜青青身上?；侍觳回撚行娜?，她最終在蘇府站穩(wěn)了腳跟，博得了杜家老爺和夫人的信任，才有如今的一切。
蘇媽瞥見巧樂額頭的傷疤，那是孫黥毆打所致。雖然疤痕已經(jīng)愈合，但是傷害永遠不會消失。她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，剛嫁人不久，丈夫便對自己拳腳相向。也曾反抗，換來的是更嚴厲地毒打。她怕了，心死了，直到她有了身孕。
那個孩子便是巧樂。自她來到自己肚子里的那刻，蘇媽心中便燃起了掙脫苦難的火焰。過往，蘇媽默默忍受著生活的折磨，可巧樂的到來，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，讓她毅然決然地選擇逃離。
倘若沒有蘇府的庇佑，這對孤苦伶仃的母女，恐怕早已橫尸街頭，在饑寒交迫中香消玉殞。蘇媽對蘇家的恩情，銘記于心，感恩戴德。然而，她更不愿看到巧樂重走自己的老路，陷入無盡的困苦輪回。
蘇媽輕輕抬手，心疼地撫摸著巧樂額頭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，眼中原本的猶豫與彷徨，如晨霧般漸漸消散，取而代之的，是堅定不移的堅毅神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