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啪!"一盆冷水當(dāng)頭澆下,我猛地睜開眼,胭脂香混著霉味直往鼻子里鉆。
銅鏡里映出張陌生面孔,柳葉眉被描得斜飛入鬢,唇上胭脂紅得刺目。"初荷姑娘可算醒了?
"涂著丹蔻的手指掐住我下巴,"今晚陳侍郎包了場,指名要聽你新譜的曲子。
"老鴇金鑲玉的步搖在耳邊叮當(dāng)亂晃,我盯著梳妝臺上那柄裁衣剪,喉頭發(fā)緊。
前日被推進(jìn)這具身體時,原主正握著這把剪刀抵在頸間。十六歲少女的殘魂在我識海里泣血,
她說醉仙樓后院那口枯井,吞了七個不愿接客的姑娘。"媽媽且慢。
"我按住她正要扯我衣帶的手,"女兒愿獻(xiàn)新曲,
只是這登臺的行頭......"目光掃過墻上掛的素白紗衣,"可否換成月白襦裙,
再尋把鳳頸琵琶來?"戌時三刻,醉仙樓燈火如晝。我抱著琵琶踏上高臺時,
滿堂酒客哄笑起來。紗幔后傳來陳侍郎醉醺醺的叫嚷:"清倌人穿得比寡婦還素凈,
掃爺?shù)呐d!"五指劃過銀弦,裂帛之音壓住滿室喧囂。我望著臺下那些漲紅的臉,
忽然想起大學(xué)時在話劇社排演《金陵十三釵》的夜晚。弦聲一轉(zhuǎn),
白居易的字句混著吳儂軟語淌出來:"潯陽江頭夜送客,
楓葉荻花秋瑟瑟......"當(dāng)唱到"鈿頭銀篦擊節(jié)碎,血色羅裙翻酒污"時,
二樓雅座"哐當(dāng)"摔了酒杯。青衫書生踉蹌起身,衣襟還沾著酒漬,
眼睛卻亮得駭人:"這不是教坊司的淫詞艷曲!姑娘方才唱到'同是天涯淪落人',
可能再唱一遍?"后來我才知道,那書生是新科探花郎。那夜之后,
醉仙樓多了塊"清音居士"的匾額,金鑲玉給我換了臨水小樓,案頭拜帖堆得比胭脂盒還高。
但真正讓洛陽紙貴的,是那卷用簪花小楷抄的《石頭記》。"林姑娘今日葬花,
寶二爺竟把通靈玉也埋進(jìn)去了!"前廳傳來茶碗翻倒聲,說書先生又被催更的客人圍住。
我倚在二樓欄桿上,看柳鶯鶯捧著新收的羊脂玉鐲進(jìn)來,
裙擺還沾著墨香——那是西街書坊剛印的盜版冊子,
封皮上"金陵十二釵"幾個字描得金燦燦的。"姐姐這招高明。"她湊到我耳邊,
"那些書商暗地里加印,倒幫咱們把故事傳遍天下。"我笑著往她發(fā)間簪了朵白山茶,
想起三天前潛入書坊的雨夜。故意留在柜臺的殘稿,墨跡里摻了吸引蠹蟲的香粉,
眼下怕是連國子監(jiān)祭酒的書房都爬進(jìn)了啃食字句的蟲。窗外忽有羽翅撲棱聲。
柳鶯鶯臉色驟變,推開雕花窗,抓住那只撞進(jìn)來的信鴿。
展開的紙條上爬滿蠅頭小楷:"刑部張主事昨夜溺亡,懷中揣著霓裳閣演出票。
"我摩挲著袖中十二張鎏金請柬,想起半月前在暗室見到的那群姑娘。
她們中有被丈夫典賣的繡娘,有罪臣之女,此刻正跟著樂坊師傅學(xué)轉(zhuǎn)扇開屏。
最出挑的那個叫玉簟秋,杏眼掃過曲譜便能擊節(jié)而歌。"該給姑娘們置辦行頭了。
"我將請柬投入香爐,看火舌吞沒那些王侯名字,"就用張主事存在賬上的三千兩雪花銀。
"霓裳閣·戌時三刻十二面水磨銅鏡將后臺照得雪亮,玉簟秋正在給姑娘們畫"啼妝"。
沾了朱砂的筆尖點在眼尾,淚痕般的紅暈順著臉頰蜿蜒,
正應(yīng)了《石頭記》里"千紅一哭"的判詞。"外頭來了三頂綠呢轎。"柳鶯鶯掀簾子進(jìn)來,
鬢邊白山茶沾著夜露,"禮部尚書的管家說要加二十張座,趙王世子帶著鐵甲衛(wèi)堵了西門。
"她往我手里塞了枚溫?zé)岬南炌瑁瑝旱吐曇簦?探花郎在二樓丙字廂。"我捏碎蠟丸,
露出半片描金戲票。背面用黛粉寫著"紅珊瑚禁步",
正是三日前尚書夫人賞給玉簟秋的物件。銅鏡里映出玉簟秋驟然繃直的脊背,
她給姑娘系腰帶的指尖微微發(fā)顫。"好妹妹,該戴這支點翠簪。"我抬手取下她發(fā)間紅珊瑚,
冰涼珠串下藏著道陳年勒痕。半月前驗身時見過這道疤,她說七歲那年被繼母吊在房梁上打,
卻沒說得出是哪家府邸的房梁。前廳突然傳來碗碟碎裂聲。我們隔著紗帳望出去,
趙王世子正用馬鞭挑起說書人的下巴:"唱曲的丫頭也敢稱十二釵?
本王今日就要撕了這淫詞艷曲的戲臺!"玉簟秋的銅黛筆"當(dāng)啷"落地。
我按住她要解戲服的手,把紅珊瑚珠串纏上自己脖頸:"勞煩世子爺稍候,
霓裳閣這就開——鴻——門——宴——"水袖驚鴻·亥時初十二盞走馬燈倏然熄滅。
當(dāng)《枉凝眉》的洞簫聲響起時,滿場權(quán)貴還舉著要砸場的茶盞。紗幕升起處,
竟是按照大觀園格局造的旋轉(zhuǎn)戲臺。玉簟秋扮的黛玉從右側(cè)秋千架飄然而下,
左側(cè)寶釵卻在八面絹扇開合間時隱時現(xiàn)。最絕的是空中懸著的三十六幅緙絲卷,
隨著劇情展開自動垂落,正是前日讓繡娘們趕制的"金陵風(fēng)物圖"。"這...這是機關(guān)術(shù)!
"二樓傳來國子監(jiān)司業(yè)的驚呼。他怕是認(rèn)出旋轉(zhuǎn)臺用了指南車原理,
卻不知我們拆了七架水車才改造成這般效果。趙王世子的馬鞭僵在半空。
當(dāng)演到"元春省親"時,十二釵突然同時甩出水袖,百尺鮫綃掠過觀眾席,
每片紗上都寫著《葬花吟》。柳鶯鶯旋身時"不慎"跌進(jìn)世子懷里,從他腰間順走的,
正是蓋著兵部印的漕運文書。子夜驚變曲終人散時,玉簟秋在妝臺前卸簪環(huán)。
銅鏡里突然寒光一閃,我反手用妝奩擋下飛刀,胭脂盒炸開漫天紅霧。
"張主事書房暗格里搜出的賬本,是你調(diào)包的?"黑衣人劍鋒壓住我喉頭,
"趙王要的東西也敢......"話未說完,他忽然軟倒在地。玉簟秋舉著砸碎的瓷枕,
露出袖口青紫鞭痕:"姑娘可知'紅珊瑚禁步'的來歷?三年前禮部尚書嫁女,
陪嫁丫鬟吊死在梧桐樹上,就是戴著這串珠子。"她褪下戲服,
肩頭烙印赫然是罪臣顧家的徽記。我想起《石頭記》最新回目里,
特意添上的"葫蘆僧亂判葫蘆案"。樓外更鼓敲到三響,
柳鶯鶯捧著帶血的漕運文書閃進(jìn)來:"世子馬隊往城南去了,說是要查抄私鹽。
"我摸著文書上新鮮墨跡,那批"私鹽"分明是寒門舉子們要印的《女誡新解》。
"勞煩玉姑娘走一趟。"我將紅珊瑚珠串泡進(jìn)茶湯,朱砂褪盡后露出金絲暗紋,
"去新科探花府上送杯'千紅一窟'茶,就說故人托我問——"窗外驚起寒鴉,
蓋住了最后半句:"顧御史的《治河策》,可還在翰林院吃灰?
"千紅一窟玉簟秋端著紅木茶盤邁進(jìn)探花府時,檐角銅鈴正撞碎三更天的霧。
新科探花陸明硯立在滿墻河工圖前,手中朱筆懸在"分水魚嘴"四字上,抖落一滴猩紅。
"大人安好。"她將青瓷盞推過桌案,茶湯里浮著十二瓣山茶,"醉仙樓的姐姐說,
這茶要配著《治河策》喝才潤喉。"陸明硯猛地轉(zhuǎn)身,茶盞撞翻在輿圖上。
茶水漫過豫州地界,將朱批的"淤塞"二字泡得發(fā)脹。他盯著玉簟秋頸間金絲暗紋,
忽然扯開自己衣襟——同樣的金絲紋路從鎖骨蜿蜒到心口。"顧家祠堂的梁柱,
用的就是這種錯金工藝。"他指尖蘸著茶湯,在案上畫出個殘缺的圖騰,"七年前黃河決堤,
你父親往工部遞過十二封急報,最后變成龍案上一句'妖言惑眾'。
"玉簟秋的指甲掐進(jìn)掌心。她想起昨夜姑娘替她描妝時說:"你要哭,
就哭成戲文里的林妹妹,把那些臟心爛肺的都哭化了。"可此刻眼底燒得生疼,
倒像是吞了火炭。朱雀大街·卯時我蹲在書肆屋檐上,看柳鶯鶯扭著水蛇腰撞進(jìn)舉子堆里。
她懷里《女誡新解》"不慎"跌落,
書頁間飄出張灑金箋——正是趙王世子昨夜丟失的漕運批文。"哎呀,這畫的是什么?
"她捏著批文往書生眼前晃,"莫不是春宮......"話音未落,人群炸開鍋。
國子監(jiān)的愣頭青最先認(rèn)出兵部官印,茶湯鋪子頃刻變成刑堂。我趁機翻進(jìn)后院庫房。
借著天光,看見滿地《治河策》殘稿,封皮卻都改成了《春閨秘戲》。鼠嚙蟲蛀的紙頁間,
顧御史的字跡還在嘶吼:"豫州堤壩摻了糠土,萬不可用糯米漿!"窗外忽起馬蹄聲。
我抓起本《秘戲》塞進(jìn)肚兜,從氣窗鉆出去時,
正撞見趙王世子拎著柳鶯鶯的耳墜冷笑:"娼婦也配談漕運?"他馬鞭甩過來的剎那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