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抱衾寒金簪雪底埋 負盟冷玉櫝塵中葬雪壓木樨香猶在,金簪空對玉奩哀。
冷丸難消炎涼苦,孽海情天總是悲。殘冬的雪花撲棱棱地落在榮禧堂的朱漆大門上,
薛寶釵望著廊下結(jié)冰的琉璃燈,指尖深深掐進掌心。
三日前那道黃橙橙的圣旨還壓在賈政書房,墨跡未干的"交通外官"四字,
竟成了懸在賈府頭頂?shù)腻幍丁i芙堑你~鈴在朔風中叮當亂響,
恍惚是元春省親時帶的九鳳銜珠步搖聲。"姑娘,雨村大人的轎子到角門了。
"鶯兒捧著掐絲琺瑯手爐過來,鵝黃蓑衣上落著幾片未化的雪。
寶釵低頭理了理月白緞面出風毛斗篷,
忽見袖口金線繡的木樨花已有些褪色——這是寶玉那年中秋特地讓襲人送來的,
說是"木樨性溫,最配姐姐品格"。如今金線斑駁處露出素綢底色,
倒像白茫茫雪地上橫著幾道枯枝。二門外傳來靴底碾雪的咯吱聲,
賈雨村披著玄狐大氅轉(zhuǎn)過影壁。十年宦海沉浮,當年葫蘆廟里喝冷酒的窮書生,
如今連眼角皺紋都淬著官威。他腰間羊脂玉帶扣上嵌著東珠,隨步伐在雪光里明明滅滅,
恰似那年大觀園夜宴時,寶玉失手打碎的玻璃繡球燈。"薛姑娘安好。
"賈雨村拱手時露出拇指上的翡翠扳指,碧汪汪的映著雪光,
"令兄的事..."話尾化作一縷白氣,飄向廊下垂著的冰凌。
那些冰錐子尖上凝著昨夜的殘月,倒懸如劍。寶釵后退半步避開他身上的龍涎香,
喉間泛起冷香丸的苦澀。薛蟠為爭個戲子打死馮淵的舊案,
竟在賈府失勢時被賈雨村有意翻出。母親哭得昏死過去三次,帕子上全是猩紅的鼻血,
只反復念叨:"如今能救你哥哥的,唯有應天府尹賈雨村""大人請用茶。
"她親自捧上雨前龍井,青瓷盞底沉著兩片舒展開的雀舌。
賈雨村的手指有意無意拂過她腕上金釧,那原是王夫人賞的,"姑娘可知,
令兄這案子若按律...可是要秋后問斬的。"茶湯在他喉間發(fā)出吞咽的悶響,
像石子投入結(jié)冰的池塘。窗外北風卷著枯葉打在窗欞上,像誰在叩門。
寶釵望著博古架上那尊白玉觀音,忽想起那年寶玉挨打,自己送藥時他說"姐姐這冷香丸,
原是為消世間炎涼"。觀音手持的凈瓶里插著干枯的柳枝,瓶口蛛絲纏繞,
不知何時斷了香火。"大人想要什么?"她聽見自己聲音飄在虛空里。
賈雨村的笑聲裹著茶香漫過來:"薛姑娘是聰明人。"他從袖中抖出一紙婚書,
灑金箋上"永結(jié)秦晉"四字被炭火烘得焦黃,"令堂昨日已按過手印。
"雪粒子忽然密集起來,打得瓦當噼啪作響。寶釵眼前閃過薛蟠臨行前被鐵鏈磨破的腳踝,
母親攥著褪色的《金剛經(jīng)》徹夜誦念,還有寶玉在蘆雪庵烤鹿肉時,
往她發(fā)間簪的那朵紅梅——那花后來夾在《莊子》里,早成了薄如蟬翼的血色標本。
當夜梨香院徹亮如晝。薛姨媽抱著女兒哭濕三條帕子,妝臺上的犀角梳沾滿斷發(fā):"我的兒,
那賈雨村比不得寶玉...他房里已有三房妾室..."寶釵摘下金鎖放在妝奩底層,
鎖片上"不離不棄"四字已磨得發(fā)白。銅鏡里忽然映出寶玉的臉,
舉著胭脂要往她唇上抹:"姐姐這唇色太淡..."三更梆子響時,
外頭傳來夜梟凄厲的啼叫。寶釵將冷香丸的瓷瓶埋進石榴樹下,去年這樹開了一百零八朵花,
襲人數(shù)得真切。如今虬枝上覆著厚厚的雪,倒似戴孝。三日后花轎抬進雨村新置的別院。
箱籠里混著本《太上感應篇》,書頁間夾著大觀園螃蟹宴的請?zhí)?,墨跡已暈成團團灰影。
喜娘撒帳的銅錢中混著枚金麒麟,不知是湘云何時遺落的,在紅氈上閃著冷光。紅燭高燒時,
寶釵盯著喜服上振翅欲飛的金鳳。那鳳凰的眼睛原該嵌珍珠,此刻卻空著兩個黑洞,
像被剜去的雙目。賈雨村掀蓋頭的手帶著刑獄的腥氣,指尖沾著不知哪個犯人的血痂。
"夫人可知'釵于奩內(nèi)待時飛'?"他笑著解開鴛鴦扣。
寶釵耳畔突然響起抽花簽那日的喧鬧,自己抽中的原是"任是無情也動人",
而黛玉抽到芙蓉花時,寶玉急急將酒潑了半盞。五更雞鳴時,寶釵摸到枕下壓著的玉簪。
這是及笄那年薛父親自選的,簪頭雕著并蒂蓮。如今蓮花瓣上沾著腥膩的桂花油,
讓她想起薛蟠從南方帶回的胭脂,說是用石榴花和著處子血制的。晨起梳洗時,
鶯兒捧來的銅盆里浮著幾片臘梅。寶釵突然劇烈干嘔,吐出的卻是冷香丸的殘渣,
白茫茫如雪粒子。鏡中倒映著賈雨村在庭院練劍的身影,劍鋒削落紅梅,
花瓣墜地時竟發(fā)出金玉之聲。
第二回 借刀兵奸雄翻舊案 鎖繡戶閨閣斷殘香墨池翻作血池深,金鎖難縛薄命身。
寒鴉猶唱歸去曲,不知風雨已摧門。賈雨村立在滴水檐下把玩和田玉鎮(zhèn)紙,
檐角冰錐正滴滴答答化著雪水。書房暗格里鎖著忠順親王的密函,
火漆上印著"敕造忠順王府"字樣,像只血紅的眼睛。自迎娶薛氏那夜,
他便開始整理四大家族的陳年舊檔——泛黃的紙頁在燭火下舒展筋骨,
抖落出二十載的腥風血雨。"老爺,薛姨娘送參湯來了。"小廝話音未落,
寶釵已端著剔紅漆盤轉(zhuǎn)過紫檀屏風。她今日穿著蜜合色對襟襖,發(fā)間別著那支素銀扁簪,
倒比新婚時更顯清減。漆盤邊沿凝著藥汁,蜿蜒如金陵城外的秦淮河。
雨村瞥見參湯里沉著片當歸,忽想起昨夜她在枕畔問起薛蟠流放之事。
這女子終究放不下娘家,倒是個現(xiàn)成的棋子。"聽聞榮府近日在修省親別院?
"他舀著參湯故作漫不經(jīng)心,"皇上最忌憚外戚奢靡..."寶釵手一顫,
湯匙碰在碗沿叮當作響。前日王夫人還遣周瑞家的來借銀子,
說是元春娘娘在宮中打點急需用度。那婆子袖口沾著淚痕,
說鳳丫頭如今病得連燕窩都咽不下,平兒日日在當鋪跑斷腿。窗外忽然滾過悶雷,
早春的第一場雨來得又急又兇。雨村袖中的沉香串珠撞在案角,迸出幾點火星。
這是當年甄士隱贈的,如今摩挲得油亮,倒像浸透了人血。
他突然按住寶釵欲收漆盤的手:"夫人可知令尊生前在戶部的舊賬?
"寶釵腕間金釧鏗然墜地,滾進博古架底。那里藏著雨村前日剛從金陵運來的黑漆木箱,
箱縫滲出淡淡腥氣——是應天府大牢里薛蟠的囚衣,沾著受刑時的污血。雨村彎腰拾金釧時,
瞥見夫人裙裾下露出的青緞鞋,鞋尖繡著并蒂蓮,針腳卻已松散。五更天時,雨村潛入書房。
月光透過冰裂紋窗格,在青磚地上織出蛛網(wǎng)。他從密室捧出紫檀拜匣,
內(nèi)分三格:上層是賈赦強占古扇的供狀,
泛黃的紙頁還粘著石呆子手指的皮屑;中層壓著王夫人放印子錢的賬本,
某頁夾著金釧投井時落的繡花鞋墊;最下層卻是寶釵的親筆婚書,
"自愿"二字被朱砂勾得猙獰。硯中宿墨未干,雨村添水化開,
恍惚見墨汁里浮著香菱的眉眼。那年他判了馮淵案,這丫頭被薛蟠搶去時,
眼睛也是這樣死灰般的黑。筆鋒落在"賈史王薛,四家結(jié)黨"八字上,
突然聽得瓦當脆響——是寶釵養(yǎng)的雪團子貓兒踏碎了屋脊的霜。晨霧中快馬直奔忠順王府,
馬蹄驚起護城河畔的寒鴉。馬鞍旁懸著的鎏金鳥籠里,關(guān)著昨兒寶釵在花園捉的藍點頦。
那鳥兒昨夜還唱著"不如歸去",此刻卻蜷成一團絨球,尾羽沾著露水,像誰哭濕的睫毛。
榮國府接到圣旨那日,黛玉正給鸚鵡添食。忽見王善保家的帶著錦衣衛(wèi)闖進瀟湘館,
鳳尾竹上系著的藥囊被撕扯在地。雪雁拼命護著妝奩里的舊帕子,上頭斑斑點點的,
不知是藥漬還是血痕。"林姑娘接旨罷!"太監(jiān)尖利的嗓音刺破窗紙。黛玉倚著太湖石咳嗽,
手中《五美吟》的殘稿被風卷起,一頁頁撲向火盆,
灰燼中隱約現(xiàn)出"紅顏自古多薄命"字樣。賈母正房傳來瓷器碎裂聲,
混著琥珀的哭喊:"老祖宗吐了血!"寶玉發(fā)瘋似的要往瀟湘館沖,
卻被婆子們用汗巾子捆在廊柱上。他腕間通靈寶玉突然迸出裂響,驚得樹梢積雪簌簌而落,
露出底下枯死的海棠枝。雨村此時正在刑部翻看囚冊,朱筆在"賈寶玉"名下頓了頓。
窗外飄進片燒焦的紙錢,沾在他新?lián)Q的孔雀補服上。他突然想起那日寶釵跪在雪地里撿佛豆,
一粒粒數(shù)著"消災解難",鵝卵石地面映得她臉色慘白如紙。黃昏時分,
錦衣衛(wèi)從梨香院搜出整箱宮制爆竹。薛姨媽哭喊著這是當年省親剩的,卻被番子踹中心窩。
寶釵陪嫁的《列女傳》散落滿地,某頁畫著投江的曹娥,眉目竟與金釧有七分相似。
更鼓初敲,雨村在死牢審問賈璉。墻上火把將人影拉得老長,像索命的無常。
"聽聞尊夫人典當老太太的雀金裘?"他撫著案上赤金項圈——這是鳳姐陪嫁之物,
嵌著的翡翠已裂作兩半。賈璉突然狂笑,齒間溢出的血沫噴在供狀上:"好個忘恩負義之徒!
"三更雨急,寶釵獨坐妝臺。菱花鏡里映著案上圣旨,那"抄沒"二字淋了雨,
墨跡蜿蜒如淚。她忽然瞥見雨村遺忘在枕下的密函,火漆印著熟悉的榮國府紋樣。
窗外驚雷炸響時,她終于看清函中字跡——竟是元春省親時寫給王夫人的家書,
每個字都在泣血。第三回 通靈玉裂劫波渡盡 絳珠草枯前盟成空靈石泣血遁大荒,
絳珠成灰返瀟湘。千紅窟里證前孽,萬艷同悲入夢涼。寅時三刻,
錦衣衛(wèi)踹開榮國府獸頭大門?;鸢训墓馓蔬^抄手游廊,驚起梁間雙宿的燕子。
賈政跪接圣旨時,瞥見云紋官靴上沾著片芍藥花瓣——正是元春省親那年,
寶玉醉酒眠芍的所在。"搜!"千戶揚手劈開紫檀插屏,露出背面王夫人謄寫的《心經(jīng)》。
血玉般的"觀自在菩薩"四字被靴底碾過,混進滿地碎瓷中。突然西廂房迸出青光,
照得庭院亮如白晝——通靈寶玉自寶玉頸間騰空而起,裂紋中滲出絲絲血霧。
寶玉正蜷在賈母榻前喂參湯,那玉忽如活物般灼燒皮肉。他慘叫一聲滾落腳踏,
見玉中"莫失莫忘"四字竟化作黑血流淌?;秀甭牭镁孟晒迷诙蠂@息:"癡兒竟還未悟!
"再睜眼時,滿室朱衣番子已成了青面獠牙的鬼差。"林妹妹!"寶玉赤足奔向瀟湘館,
腕間鎖鏈在雪地拖出血痕。途經(jīng)櫳翠庵時,見妙玉的綠玉斗摔在階前,
內(nèi)盛的梅花雪水正咕嘟咕嘟冒著血泡。紫鵑拼死攔在月洞門前:"二爺快回!
林姑娘...林姑娘在梳頭..."黛玉其實正將詩稿投入火盆。
火舌卷起《秋窗風雨夕》的殘頁,映得她眼眸如星。五日前咳出的血浸透帕子,